十一、好人
時光飛逝,三年後緬甸政府突然宣布一百大鈔沒用了,因緬甸人知道一百元大鈔大部分都是中國人持有,中國人看到報上登載一百元鈔票要收回,大家全都傻了眼、目瞪口呆、欲哭無淚,每人僅能換三千元,做生意的商人可換五千元,老闆叫自己的工人去換每人再多給三百元,緬甸老實的有幾人呢?大家都把老闆的錢直接私吞,老闆啞口無言。再一步,大兵頭帶領兩三個小兵到商店查封,所有店裡的東西全都記下來,他還說你們不能賣了,這些貨物全都收歸國有,每一間都是一樣查封。可憐中國人省吃省用、刻苦耐勞一輩子攢的積蓄一下就變成政府所有,實在令人痛心。
壘固有一位福州人做了一輩子的生意,開很大間的店、有賣麵、咖啡、茶店,早上賣油條燒餅,生意非常好,做了十餘年的生意,沒想到會突然宣佈百元紙鈔作廢,他想不開把十餘捲的百元鈔票索性丟進火爐坑、燒成灰燼,自此後他整個人漸漸消瘦、委靡不振,不久口吐鮮血、人往後一倒就走了,可憐辛苦一生到頭來如此下場。
當時的緬甸人好吃懶做,見中國人有錢便眼紅,所有仰光商店都去搶、趁火打劫、火燒房子樣樣來,幸好我們住在壘固比較平靜,但每晚入睡時也是心神不寧,很怕半夜來人搶劫,壘固的擺夷人比較老實,他跟我們說「你們不要怕,我們不歡迎緬甸人來這裡。」他說會保護中國人的。
大家都說學棠可能有預感,因他有說過三年後緬甸會變成共產黨執政,會趕走中國人、併吞中國人的財產,他們當時都不相信說那是不可能的。沒想到不久之後就一一應驗,緬甸政府果真把中國人的財產全數沒收,他們才驚慌忙辦回國手續,大家說緬甸不能再住下去了。
在壘固的中國人有的辦手續準備去美國,有的要回台灣、有的回大陸,我看到此情形心中也很緊張,趕快寫信給阿田說我們要回台灣了,本來阿田回復信中說:媽,再住兩年,等我大學畢業了,可以出來做事,回台才不會那麼辛苦。但我心意已決,這裡真不能再待下去了,趕快把證件寄來給我們,爾後不到兩個禮拜入台證寄來了。
那時學棠去世有六年了,叫阿森盛找工人把他的屍體挖出來然後燒成灰,把骨灰放在大瓶子裡,暫時放置在安寧館,我看到此又不免心酸悲痛,學棠聲聲句句說要回台……為什麼你要先離開我們?不帶我們母子回台呢?害我寡婦帶著四個子女回台有多辛苦你知道嗎?
後來把家裡所有的東西能賣的都賣掉,準備整理行李,所有金子、手環、墜飾物由阿森盛陪同去東枝阿豪哥住家,賣給他換錢幫我寄回台灣,緬政府規定回國的華僑黃金大人只能帶四錢、小孩只能帶二錢,實在是太刻薄,我們中國人啞巴吃黃蓮說不出苦,只能含淚吞下肚。
寡婦帶著幼兒稚子,大家都虎視眈眈想瓜分我的財物,唉,人心險惡,阿森盛就直接併吞我的房子,雖然房子是木造的,也可賣到一萬五千緬幣,對面的緬婦叫我賣給她說要給我一萬五千元,阿森盛聽見了他說「我孩子還小,不要賣給人家,給我做點生意餬口飯吃吧。」我心軟了就答應他。
還有許多傢俱也值一萬元左右,有一位福州商人他看到我要回台,他說「把妳留下的東西全賣給我。」他要全買下來,賣給他五百元,阿森盛將錢交給我時就到我面前說「這個櫥子我要,給我做點生意不能拿走。」
那位福州人是很有同情心的人,他看我什麼都不敢說一句,就說我太老實了,他說他都看不下去了阿森盛那麼自利的人,我對他說沒關係,命裡有時終需有,命裡無時莫苦求,孤兒寡母只要平安不出事,其他都是命運安排。
最奇怪的是,我們要回台的一兩個月前,家裡來了奇怪的東西。我們的臥房在樓上,每晚上樓梯時,發現有一隻很大的、好像蜥蜴全身油油的、發出黑色光亮的動物,我每上樓梯就聽到牠叫"到得!到得!"我們在算算看叫幾聲,算了一算每晚必叫九聲或十聲不定,雖然我們也不怕牠,只是慢慢看牠也不敢摸牠、也不趕牠走,我想每晚都這樣叫"到得!到得!"一定是好預兆。
有一天有一位印度少婦來買東西,看見有很大的"到得!"
她便問「是不是你們養的?」
「我們沒有養牠,牠自己來的。」
她很驚訝的臉說「啊~家裡有這種動物是很吉利的!」
我說「真的嗎?!」
聽了她說完,我們更高興、更要珍惜牠,我們上樓梯經過牠時,都要慢慢將身體側一邊過,怕牠跑掉,很小心。
我每天都等孩子睡著後才開始整理行李,每晚都弄到十二點多才睡覺,但也睡不著、頭昏眼花,身體非常虛弱,一天一天消瘦下來,本來有五十五公斤瘦到剩四十公斤。
日子過得很快,一下回台的日子快到了,森盛送我去仰光大姑那裡暫住幾天,還要自己帶米十斤,是我們三餐要吃用的,我還自己買魚肉類等,不好意思吃大姑家裡的菜。過一星期後,我們的回台日期到了,我記得是五月十七日,一早起來大姑姑她女兒他們送我們到機場,我們回台大人只准帶四錢重的鍊子、小孩只可帶兩錢,多一分都不行,真可惡的烏肚鬼!我們恨死他對中國人那麼苛、那麼薄情,身上只給你帶一百美金、小孩二十元美金,上飛機時還要檢查行李,因我在皮箱裡面藏有十元金幣,還有藏在大衣角裡面,他檢查時是兩人用手一拆,我心裡心跳個不停、面色蒼白,心想這下完了,幸好沒有發現,還有一位六十多歲的緬婦帶我去室內檢查,她用兩手一摸說有沒有多帶東西?我說什麼也沒帶,於是過關,可出去候機室等了。
那時金妹十四歲,回台前告訴她因有一個他爸爸買來的金墜子很漂亮要給她做紀念,要用手巾包起來,捏在手上拿好,結果我們要進候機室時,
金妹說「媽我的金墜子還沒秤呢。」
檢查員聽到了馬上過來說「小妹,拿來給我,妳不能帶去。」
真是氣死人了。
時間到了、該上飛機了,我們同行回台的有兩家廣東人,有一家是六十多歲的夫妻、小孩兩個,一家是三十多歲的夫妻、帶一個小孩,我們同機到香港,到香港時要辦手續,因我從未出遠門,不知道該如何辦理,問他們要到哪裡去辦他們都不理我,心中非常難過,為什麼我們一路同機到香港、又是緬甸來的人,那麼沒有同情心,看到寡婦帶著稚子四個,問他都不作聲、不搭理,真是痛心。我只有跟著他們走,他們去哪裡我也緊緊跟在他後面,他們也不聞問、也不說話像沒看見人一樣,實在令人心寒。
當上飛機時香港的檢查人員對我說「太太,妳們今天不能回台灣,因日期已經過了。」
今天剛好是五月十七日,他要問台灣政府可不可以回台灣?結果阿豹突然 "哇!"的一聲大哭,於是其他三個小孩也一起哭,他們哭我心裡很難過、也跟著悲傷落淚,只能回到機場內等候。有一位新加坡旅客他排隊正要上飛機,看到我們母子在哭泣,問我「太太妳們為什麼哭呢?要去哪裡?」我就告訴他情形,他也是客家人,他說因他正要上飛機回新加坡了,不然他會幫我們的,我聽了很感謝他的心!
之後,機場人員過來安慰我們,說不要怕,明天就會有消息的,那天晚上在機場過夜,天氣到晚上都較涼,他們招待我們很豐富的晚餐,很多汽水、沙士、柳橙汁給我們喝,那時阿豹才笑了,很開心的大吃一頓,於是到夜裡給我們睡沙發,一人一張大沙發,還供給我們很多棉被、招待得很不錯。
你們爸爸的骨灰一路是阿捷古負責用布袋挽在肩膀上,保佑我們一路平安到達台灣,到了清晨六點多鐘我們起來時,機場人員叫我們吃早餐,且拿了非常多東西給我們吃,有煎荷包蛋、每個人兩個蛋糕和各種麵包、咖啡、牛乳等,反正太多食物了,真好。早餐吃飽後,檢查員對我們說 "太太妳們可以回台灣了!"我們聽了太高興了,他說我們坐華航八點多的飛機回台灣,菩薩保佑我們一路平安。
一個小時後飛機飛到台灣機場,我們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人來接我們,等了一個多小時都沒看到人影,心中焦急萬分,怎麼辦呢?阿田和兄弟們為何不來接我們呢?機場人來人往大家都看著我們,我們足足坐了三個鐘頭,肚子又餓又渴,我心裡好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,口袋裡沒半毛台幣。
之後有一位警察先生問我,他說「妳們等了好久怎麼沒人來接你們?」
我說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當時心裡很難過,警察聽了問我知不知道住在哪裡?有住址知道嗎?我說有,告訴他地址,他馬上叫兩輛計程車來,還幫我們搬行李,我心裡想台灣的警察為什麼那麼好。
他還說「太太車費我已經幫妳付過了一共六十元。」他還問我有沒有台幣,我很老實的說「我只有美金沒有台幣,謝謝你先幫我付車資。」他說「幸好妳會講國語,不然我也沒辦法。」
一路上看到台北高樓大廈的風景,稍微感覺心安一點,那時我知道阿田在台大唸書,我問計程車司機「可不可以繞到台灣大學?我想找我兒子。」司機人很好,他說可以。
之後開到台大門口,有一位年輕人剛好走下來,我問他「這位同學你認識OOO嗎?」他剛好就認識阿田,但阿田回板橋了,心想為什麼那麼巧,如果快到十分鐘就可以遇見了,於是我只好請他的同學隨我們回板橋好嗎?他說他到台灣不久、板橋他不太熟。
我說「拜託你了,我們才剛下飛機到台灣,寡婦帶四個小孩,完全不認得路,有點害怕。」
他聽了便答應我一路陪我們到板橋,在路上下車又問人家、問了好多人家都說不知道,這位同學也很有耐性,一路陪同,最後終於問到一位梁先生問他「你認識O家人嗎?」他指著前面路口說再轉彎就到了。
我看到籬笆上曬著姑姑的衣褲,一問真的是姑姑出來了,她背著四個月大的曉梅、帶我們進去屋裡,兩人擁抱痛哭、說不完的傷心,沒盼到學棠本人回來,盼回的是一罈骨灰,心傷痛苦。坐了一會兒,看到慧信、阿二、阿壽走出來,又不敢叫媽,幾年不見感到生疏了,慧信很害羞的樣子,我叫她來想摸她一下,她也不敢走過來,我心中多麼的難過,離開八年的時光,已經跟媽媽不親了,一直看著我們不講一句話。
一會兒阿田回來了,看到阿田長得很高、但瘦瘦的,我說「阿田你們怎麼沒來接機?害媽媽等了老半天、心裡很著急。」阿田說昨天一大家人還有弟妹都來機場接媽媽,可是沒看到媽媽回來,只看到四五個華僑,其中一人拿紙條給他。因我們在緬甸要上飛機時,不讓我們上飛機,機場人員說我們的入台証過期兩天,他們要問過台灣政府可不可以回台,於是我寫幾句字在紙條上,寫我們今天不能回台,交給華僑,我說你們要回台問有姓O的人,麻煩你交給他,阿田說看到紙條說入台証過期,何時回台沒有寫,所以沒繼續在機場等。
上蒼保佑我們終於回到台灣了,看到破舊又很老式的房子,差點暈倒,進去裡面又小又窄的房間實在不習慣,沒有洗澡房,剛到時不敢進去廁所蹲,心想為什麼那麼小的房子住,實在可憐。時間一天天過去、慢慢就適應了,因為看見我的兒女長大長高了,內心也感到欣慰,感謝姑姑八年來的辛勞、無怨無悔,是我永生難忘的;可惜學棠沒看到我們的兒女已經長大了,乖巧又聰明。
我們回來兩個禮拜後,那位警察來我們住家假裝來看我們好不好。他先去梁先生家裡問他說有沒有一位姓O的太太從緬甸回來的,住在哪?梁先生帶他來,於是我們趕快還六十塊錢給他。
我說「謝謝你的幫忙。」
他說「應該的。」
談來談去,他才說想借兩千元,他有急用,姑姑忙說「先生,她哪裡有錢借給你啊,她先生不幸去世,帶四個小孩回台生活,已經很辛苦了,還有四個小孩和阿公先過來台灣唸書,一共八個小孩,要省吃儉用才可維持生活啊。」
警察先生聽了面紅耳赤說不好意思打擾了,我就拿一包咖啡送他,他才回去。他以為我們從緬甸回來、錢伯伯多多,他釣到一條大鯰魚,疏不知這條大鯰魚從緬甸開始就被人一頓剝皮削肉,到了台灣只剩下魚骨頭了。撲空而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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