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群山後,此時彼端》
Echoes Beyond the Mountains. This Time, the Other Side
《第八章 ∞ 摺痕》
世界像一張被重複摺過的紙,摺痕處總藏著別人的回憶。
而我們應該翻開那些縐摺處嗎?
∞
我照著靜珩訊息上的地址走到了東岸街底。那裡靠近港區,空氣中混雜著一股鹹味與汽油的潮濕氣息,黃色封鎖線在微風中輕輕晃動,警示燈間歇閃著,照映出地上的水漬與泥痕。現場警員見到我,點頭示意,隨即拉開一條縫讓我穿過。越靠近現場,那股鐵鏽和消毒水的味道更強烈,就算有人在身邊走動和談話,但一種只有在死亡出現時才有的寂靜卻悄悄罩住一切。
排水溝邊或站或蹲著幾名鑑識人員,打撈作業剛結束,一具女屍被抬上岸放在鋪好的防水布上。她身上鵝黃色的襯衫已經全然濕透又帶著髒汙,編著單邊的麻花辮子散亂、濕黏的貼在頸脖上。原本應該有輪廓的臉蛋被重擊的幾乎看不出五官,血與泥混在一起分不清傷口和原貌。
現場有人低聲道:『還以為是假人模特兒,一開始還有人拿手機拍照……』
我的視線無法從那張被毀壞的臉移開,雖然我前一天已經接受過柯博士死亡現場的震撼教育,但現在眼前的這一切卻更是衝擊,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然後血肉模糊的攤在我眼前,我好像忘了怎麼呼吸,心臟在胸口砰砰跳動,身體不受控的顫抖、頭也開始發暈。
『蘇蘋。』
後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了我,隨即有力的手臂緊緊摟住我的肩,我本能地靠向他身上穩住自己。是唐有寬。他微微傾過身側臉貼近我,低聲說:『別看了』
他身上那股讓人安心的香皂味在體溫升高時更明顯地鑽進鼻尖,我恢復了一點意識,抬頭看向前方,出現另一個高大結實的身影,他的襯衫袖口捲到手肘、帶著手套,那是林湛仁?他轉頭目光掃向我和唐友寬,接著沉穩的聲音說道:『蓋上白布。』制服警員立刻動作,白布輕輕覆蓋上女屍,那一刻,整個現場彷彿被折疊起來,空氣裡所有的聲音、味道、光線,都被壓成一條細長的摺痕,所有的真相都在這條摺痕下慢慢潰散。
『靜珩,妳先帶她回去署裡。』
唐有寬對著走過來的陳靜珩說道。
『哇,妳的臉可以說是毫無血色。』
陳靜珩走到我跟前挑著眉,端詳著我。
『妳先跟靜珩回去吧。』
唐有寬的語氣不像命令,卻有一種讓人無從抗拒的堅定。我雖然點著頭,但雙腳卻像被地面吸住般、半步也無法挪動。靜珩察覺到了,便輕輕拉著我的手臂往回走,她的指尖冰涼,卻出奇的有力量。當我們走出封鎖線時,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個男人的視線,我忍不住回頭,正對上林湛仁的目光,他摘下手套,眼神沒有離開我分毫,他似乎想說什麼,但微風掠過,我沒有伸手撥開遮住視線的髮絲,只是任由它們散亂在我眼前,那一瞬間、我的眼神藏在髮絲的隙縫之間,沒有人知道我是誰,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實身分,不管是唐有寬還是林湛仁,在這個世界,我終於有了選擇權,而「灰徒」是我的王牌。
∞
靜珩領著我走進偵查室,裡面堆滿卷宗與照片,牆上的白板貼著一張張人像與線索,密密麻麻連接交錯成一張蛛網,偵訊室的冷白光投射在那些靜默的人像照片上更顯陰森。靜珩出去拿資料,門關上後整間房間陷入無聲的死寂,我坐在桌邊,不知道是因為寒冷,還是那股無以名狀的不安,雙手緊緊交握著。
「叩、叩。」
兩聲輕敲。
我還沒抬頭,那個男人已經走進來。
他手裡拿著兩杯熱茶,放下一杯在我面前時微微俯身,他身上那股被太陽曬過的青草氣味,暖烘烘的,瞬間驅散了從港區帶回來的潮濕氣味。
『喝點熱的,會好些。』
林湛仁的聲音低沉而平穩,話音剛落下他退後一步,站得不遠不近,他的眼神沒有移開,而是專注地審視我,像是在確認什麼細節。
我接過茶,杯壁的溫度燙得我指尖一顫,他注意到了,伸手幫我扶正杯身,動作極快卻出奇柔和,然後他順勢地坐下我對面的位置。
『妳的手還在抖,』接著說『不過,第一次看到這種案子,誰都會。』
『嗯…謝謝。』
我垂下眼,看著手裡的茶緩緩升起的白霧,他的溫度漸漸滲進原本冰涼的手指。
這樣的男人、這樣的溫柔,是屬於“這裡的蘇蘋”嗎?
我端起紙杯啐了一口,思緒被拉回方才港邊的瞬間,那個我意識到自己可能「擁有選擇」的時刻。我不敢再看向林湛仁。如果你曾深愛過一個人,你會知道他的模樣,所以我避開了林湛仁的視線,轉頭望向白板。
『如果真有一條線能把這些人連起來——那我們都會在那條線上。』
那一刻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案子,還是我們的命運?我無法有任何的動靜,指尖緊緊掐著杯緣,熱氣滾燙得幾乎灼傷皮膚,但我仍舊沒有鬆手。
門忽然地被推開,門把與金屬碰撞的聲音恰巧劃破凝結的空氣。
『嗯?林湛仁,剛好你在這。』
林湛仁手肘撐在桌上、手握拳支著下巴,輕鬆自若的神色對著靜珩點頭。
陳靜珩則是神情凝重,懷裡夾著一疊資料夾。她的動作比平常更急促,連長髮都隨著步伐晃動。
『屍體的身分確認了,剛接到鑑識中心的回報,死者是李娜。』她說。
隨即陳靜珩將李娜的照片貼在白板上,那張溫婉微笑的臉,彷彿若有光。
『死因......應該很明顯,不過後腦有明顯重擊痕跡,是否有其他藥物還要等血液化驗的結果,還有死者媽媽不同意解剖……。』
她頓了頓,深深吸了一口氣『不同意的理由,你們一定不會相信——』,她語氣變得更低『她說,她女兒還活著,現在就陪在她身邊。』她的指了指門外的方向。
『對,她還活著,嗯。』靜珩無語地哼聲。
『啊?』
『啊?』
我和林湛仁幾乎同時發出聲音,一股冷意從脊背竄上來,我猛地站起,似乎理解到了什麼,隨即朝門外走去。
∞
李娜母女被安置在一間小間的詢問室裡,沒有窗戶,一打開門一股陳悶的霉味便衝了出來。
房間裡只剩下冷氣嗡嗡運轉的聲音,女人蜷坐在椅子上,雙手緊緊環抱胸前,她的臉色蒼白,額前還留著未乾的雨水痕跡,她的母親坐在一旁,輕拍著她的背。
『我....我們要回家了,我的女兒……就在這...裡。』
老婦人講話似乎有點困難,但還是努力地表達,她的右手也使不上力,垂掛在身體一側顯得有些無助。
『我們要先核對一下身分喔,確定沒問題你們才能離開警局。』
李娜沒有回話,神情恍惚地看著桌面,對於走進偵訊室的我們也毫無反應。
她的母親坐在一旁,輕拍著她的背。
『娜娜,別怕……』但那聲音縹緲的散在空氣裡。
李娜忽然開口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:「所以那個人……和我一模一樣嗎?」
女警怔了一下,正要回答,頭頂上的燈閃爍了兩下。
短暫的黑暗裡,李娜抬起頭,眼裡閃著一瞬的反光,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回望我們。
空氣裡有一股靜電似的顫動,在沒有人反應過來的瞬間,她猛的起身,推開椅子,朝外衝去。
『李娜——!』
我跟著追上,穿過長廊,聽見她鞋底拍打著地面的聲音,然後她推開逃生門跑進樓梯間。
那裡沒有窗,只有一盞忽明忽暗的白光。
她整個人蜷縮在轉角處,背貼著冰冷的牆,肩膀弓著、雙手緊握拳。
『李娜……』
我慢慢靠近,嘴裡喊著她名字的聲音在牆間回盪,李娜抬起頭,那張臉蒼白如紙, 她的嘴唇顫抖著似乎呢喃著什麼?她在說什麼?我又靠近了她一步,這才聽清楚她重複的話語。
『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不是故意的.......對不起對不起…..』
『我不知道真的會發生……我不是故意的......真的....我不是故意的....對不起….』
『李娜……妳做了什麼?』
我明知故問嗎?但李娜的眼神慢慢聚焦到我身上,妳是不是也召喚了灰徒?我的視線漸漸朦朧,淚水聚攏在眼前,是害怕、是恐懼、是感同身受,還是看到自己未來的投影?太多複雜的情感,我伸出手緊緊抓住李娜的肩膀。
『妳做了什麼?!李娜!』
『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對不起對不起……我不知道消失是這樣!!』
李娜的身體隨著她低吼出聲軟綿綿的順著牆滑下,我倒抽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。
此時安全門彷彿有什麼重量從另一個空間推開,接著,是一聲低沉的隆隆,如同遠處的山在崩塌,我聽見細碎的砂石滑落聲,混著風的混濁呼吸,從開啟的門縫裡滲進來,空氣變得又乾又冷。
我愣在原地,腦中閃過稍早的夢境、那個灰徒現身的場景,塵土、暗洞、崩落的岩壁。有人在那裡,掙扎著。那個人,是「我」。
『蘇蘋,妳在做什麼?』
我回頭。
唐有寬站在光影的交界處,神情陰影交錯。他身後的走廊亮如白晝,而他腳邊的影子卻深得像不屬於這個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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