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群山後,此時彼端》
Echoes Beyond the Mountains. This Time, the Other Side
《第七章 ∞ 灰徒》
有一面鏡子,照不出真相,卻照得出悲喜。
有一場夢,藏著被逃避的真實,顯現著被戳破的假象。
有一個我,在來時路中迷途,在末日盡頭消逝。
∞
我掙扎著,好像快不能呼吸,為什麼無法睜開雙眼?為什麼我渾身無法動彈?徒勞無功的挪動身體,就像有幾千斤重的巨石壓住了我。不行,這一定是一場夢,但為何快無法呼吸的感覺卻如此真實?誰可以來救我?唐有寬呢?你在哪裡!!我的心底用萬分貝的音量哭吼著,快來救我……拜託了,不要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…..我什麼都看不見,好黑、好黑,……我好害怕….
「如果妳願意,這裡的一切都可以變成妳的。」
他在無光之處低語著,他的聲音從巨石的裂縫中蜿蜒的鑽進耳中。我屏氣凝神、側耳傾聽,伴隨著細小石頭碎裂的聲音,他的聲音再次出現「妳要的愛,妳要的家,妳要的命運——我都可以幫妳拿回來。」
剎那間我聽到大量土石崩落的聲音,似乎全砸到我身上,我就快被淹沒……猛一瞬間我睜開眼睛看見他,在一片黑暗裡有一張慘白的臉,他說他是個旅人,但他的眼睛沒有光,是一片灰。
因為懼怕,我再次用力眨著眼睛,但這次我醒來了。
『呼呼......』
喘著大氣,身體已被自己的汗水浸濕了一大半,我是在作夢嗎?環顧一下四周,我還在這裡,還在這個平行世界,看一下手機時間凌晨五點零二分,手機電量77%。看來這無法充電,我拉掉了充電線。
這個家此刻靜得出奇,這個世界、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人,都安穩的沉睡嗎?我悄聲的走進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溫水,看見從書房門縫中透露出的昏黃燈光,唐忘記關燈嗎?還是熬夜了?轉開門把,桌燈依舊亮著,散落的卷宗與書頁鋪滿桌面,他躺在側邊的單人床上熟睡著,不知不覺我已走到他床前,蹲下身,他側臥著,呼吸緩慢而規律,胸膛微微起伏。靠近時能聞到淡淡的肥皂香,他的鼻樑筆直,眉眼在燈下被柔光勾勒出細緻的陰影,那側臉的線條,乾淨得幾乎讓人不敢觸碰。我抬起手,指尖在空氣裡一寸寸描繪著那條線——眉、鼻、唇——,每一吋都讓我想再多停留一秒。
很久以前剛出社會的我們在外租屋,我租了一間有著小陽台的單室,最期待每個禮拜五下班,唐會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我面前,我們會一起去吃迴轉壽司,這是我的固定行程,唐說他是老人系畢業的,不能一直吃冷食,所以陪我吃完壽司之後,他會再買一碗熱湯麵暖肚,笑著說這樣他才能吃飽,然後一起回到單室,我們會窩在小床上看整晚的電影。
「床很小沒關係,地板夠寬、夠大、夠睡,不然我睡床,妳可以疊在我身上睡。」…… 他曾經這樣說過。
我回過神來時,眼淚已爬滿臉龐,唐也不知何時睜開眼睛征征望著我。他沒有說話,只是坐直身體扶起我,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,讓我疊在他身上,就像從前一樣,他用雙手緊緊地圈住我。
好溫暖。這是我的唐,我永遠也不想跟你分開。
∞
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我再次醒來,窗外陰雨綿綿。書房的單人床上剩下我一個人,走出書房繞了這個家一圈,沒有唐的蹤影,大概是去上班了。我看到電鍋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"早餐",打開是放到碗裡的碗粿,他總是記得我每一種愛吃的食物,不重覆也不間斷的拿上。我腦海中突然灌進了那道冰冷的聲線「如果妳願意,這裡的一切都可以變成妳的。」它不停地在腦海中重複播放,讓我懷疑著那或許不是一場惡夢。
喝了一口剛泡上的熱紅茶,試圖讓自己舒緩下來,夢裡的那個人是真實的嗎?他也是旅人?為什麼他的眼睛是一片灰?而我最後的答案會是什麼……
查看了一下手機,昨晚我回了一句晚安給林湛仁,不確定為何我要那樣做?是幫我還是幫這裡的蘇蘋留下一線機會?手機螢幕又亮起,是陳靜珩發來的訊息:
【確定復工?今天要不要來現場?早上在東岸街口剛發現一具女屍(第五具!),狀況有點怪,唐檢已經到了。🫶🏻】
靜珩的訊息就像她的外表冷冷地,但是最後附了愛心符號,是否就代表我們的關係不僅僅只是同事。等等,"第五具"?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次訊息,沒錯她寫的是"第五具"?!我忍不住回撥給靜珩。
鈴聲響了兩聲即被接起『來嗎?』她的廢話真的不多。
『靜珩…那個妳說的第五具是?第五具不是柯博士嗎?』
『柯博士?什麼博士是誰啊?還沒睡醒嗎?』
『不是啊,柯博士.......我們昨天才到現場,那不是柯正恩博士嗎?』
『……』
電話那頭沉默了下來,我有些慌了,難道是我記錯了?但那不是幻覺啊,那嘴角上揚的屍體、藏在口中的紙條,還有那張被我撕下的筆記本頁面……
『蘇蘋…妳有繼續去看醫生嗎?』
『……妳傳給我地址,我待會過去。』
沒有再與靜珩糾結,我想柯博士的問題必須我自己確認。
匆匆奔回臥室,我急忙檢查外套口袋裡那張留有網址的字條,就在我掏出字條的瞬間它變得敗破不堪,然後紙張從外圍慢慢焦黑,就像一團無形火焰燃燒著,最後它在我手指間化成灰燼,一瞬間消失在空氣中,只剩下虛無。這怎麼回事?我再查看手機翻拍柯博士筆記本的照片,還在啊!從嘴角拉出的字條【你相信…另外一個你嗎?】那黑壓壓的字體因沾到液體而溶解的樣子如此真實。我拿起手機輸入【柯正恩】三個字,卻什麼也查不到,不只是社群、論壇、報導,甚至在案件卷宗中,也沒有他的名字。 彷彿他從未參與任何一場司法調查,也從未出現在我記憶裡的命案現場。 不行,我必須做最後確認,我得先到昨天柯博士的住家查看。
∞
雨沒有停,一絲絲的打在我身上,我站在柯博士家門口,或者說曾經可能是柯博士的家門口,現在在眼前的是一座荒涼的宅邸、雜草叢生,雨水低落在鏽蝕的窗框上、處處生滿青苔,看起來已多年無人居住。突然間雨停了,那是一種讓人不安的靜止,就像獵人瞄準獵物拉弓時屏住了呼吸,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靠近,就連周遭的背景音都在瞬間消失。
然後我看到那恐懼的來源,那灰色的眼瞳、白紙般的臉,那張在夢境中出現過的臉孔,現在他就站在面前的屋子裡,額頭抵著窗戶,因為知道我看見了他,他漸漸露出笑容,上揚的嘴唇是令人不安的鮮紅色,他張口似乎重複說著一個字—"來"。接著他的聲音弔詭的直接竄進我腦海裡。
『所以妳願意嗎?因為妳不一樣,所以我只讓妳有選擇的權利,咯咯咯。』
那讓人不寒而慄的笑聲,瞬間讓我全身僵直『你…你是誰?』
『一個可以拯救妳人生的人。』抵著窗戶的臉慢慢歪成45度角。
『妳可以這麼想喔,擁有第二次的人生,很棒吧?咯咯咯。』
『你在說什麼……?』
『唐有寬可以和妳在這裡,永遠在一起。』他伸出同樣慘白的細長手指,對著窗戶吐氣後畫上愛心『只要,只要妳願意讓另一個她消失,咯咯咯~咯咯咯~咯咯咯~』
他的笑聲越來越大,如平地雷鳴在我腦中轟轟作響。
突然傘骨的聲音在耳邊清脆響起,傘下的陰影覆蓋過來,不知何時穿著風衣的男子已然佇立在我身旁,在他撐起傘的一瞬間,雨又落下、喧囂聲再起。他低頭望向我,那雙深墨綠色的雙眸發出奇異的光芒,啊,是旅人,他出現了。
『妳不該和灰徒(Asher)對話。』
『灰徒?』
『對,這個沒有邊界感的傢伙。』
旅人抬起下巴朝灰徒的方向點了一下。
看見旅人的灰徒笑容慢慢收斂,他開口如同蜥蜴般嘶嘶聲。
『妳會再見到我的,那時候我不會再問妳願不願意,我將聽從妳內心深處真實的回應。』
他說完這句話之後,身影如影幕倒轉般滑入黑暗中。
灰徒留下的話讓我的心顫動好大一下,我冷靜了一會兒問道:
『所以……所以他也是旅人嗎?他怎麼知道我的存在?』
『他曾經可以是旅人,只是他迷失在混沌的交界,只能用他殘存的意識漂流在各個世界中,不再有歸屬。』
『聽起來灰徒像是流浪者?』
『哼,可沒那麼瀟灑。』
旅人掏出口袋裡的一根煙叼上,拿出有著環狀刻紋的銀製打火機在手中把玩了一下,他點燃香菸深深吸了一口。
『妳有看更新指令文了嗎?』旅人吐出的煙圈穿過層層雨滴,持續往上升。
我點點頭:『有。』
旅人又再吐出一個煙圈說道:『抓緊時間找到座標回到妳原本的世界吧,這裡的一切不屬於妳,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背負的命運,沒有誰比較好。』
『有,這裡有我想要的一切。』
我忍不住反駁,但旅人卻輕笑出聲。
『妳怎麼沒問我柯博士現在在哪?』
他饒富興味低下頭,用他如深邃湖泊般的綠色眼瞳凝視著我。
我嚥了一口,腦海中閃過更新的指令文:
7️⃣ 請勿向任何非旅人身份者透露平行世界資訊,否則將導致觀測系統異常,並可能引發抹除程序(Error.C-04)。
旅人像讀到了我的心思說道『很好,妳還記得。被系統抹除者,將不會存在任何一個世界中。』他彈了彈手上的菸灰,慢慢轉身『妳只有一次通行機會。』留下這句話後,雨絲彷彿存在著空間裂縫,旅人又在眨眼瞬間消失在這間隙之中。
我獨自一人站在再次紛飛的雨裡,可是那是雨嗎?它滴濺在我身上卻是熱辣滾燙,我根本不關心所謂的回歸座標,也不是害怕獨自一人闖入的平行世界,我害怕灰徒嗎?不是,…我害怕的是他聽見我藏在內心深處的聲音,它在我見到唐有寬之後就扎根發芽、無限蔓延,如果這裡的蘇蘋並不珍惜,那我是否可以理所當然地佔據這一切?然後,灰徒聽見了我的聲音,用他嘶啞的聲音說出了我隱藏的陰暗秘密,他是不是非偶然現身,他是不是其實是我召喚而來?
我仰頭迎向雨,希望能洗清一些罪惡感,或者這可以是岩漿才可以溶解掉我的道德和負罪感,讓我在這個平行世界裡,恣意妄為的活一次。